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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23日 星期二

敏感、功利主義與創作



作者:李宣澤

昨天和一位學弟聊天,他提到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家情緒影響的人,常常在關心對方的過程中情緒跟著陷進去,別人傷心自己也會跟著哭。

「這樣是不是不太適合當醫生?」

我回想起三年前的冬天,那時候我在台大附近租屋,正在準備因為延畢而晚人家半年考的,104年一月初的第二階段醫師國家考試。當時的我,正處於從學生過渡到上班族的身分轉換期間,生活費靠家中資助,戶頭裡沒有閒錢,也沒有工作經驗,除了「台大醫學系畢業」之外沒有什麼值得稱頌的頭銜,反觀許多同齡的,沒有念醫的同學已經工作兩年,見客戶吃的都是一餐上千,也開始有能力買車。作為一個自尊心從小旺盛的男孩子,我其實很自卑,也很有壓力。

某一天,為了鑽研筆記術,我讀到了一本日本作家奧野宣之《活用一輩子的筆記術》,第一次接觸到了「lifelog」。簡單來說,就是把生活中(life)有感觸的的事物記下來或貼進筆記本,然後在後方寫下自己對這件事情的心得和想法,這樣算是「一組」(log)。有兩件有感觸的事情,就寫兩組,以此類推,不需要像傳統的日記一定要通順有頭尾,只要有記下感覺就好。


由於那陣子因為準備考試實在很苦悶,加上又對未來充滿不確定的徬徨,我開始嘗試用這種格式紀錄自己的心情。結果,不寫還好,一寫停不下來,連續三天一寫都是兩個小時,A5尺寸超過百頁的灰綠皮筆記本不到半個月就滿的像吃飽出來曬太陽的烏龜,必須要用黑色髮圈「捆」起來才能夠塞進書架的一角。

因為這樣的經驗,我才驚覺到在我感性全開,恣意把自己放在主觀認為「無所用/想太多」的多愁善感裡面時,會發生兩件事:

1. 我是一個很敏感、對很多事情會想很多的人,這點若以傳統上對男女的刻板印象,我可能更偏女性那一側。

2. 當我對很多事情很有 fu 時,會啟動收集的慾望,但紀錄感覺的速度通常永遠跟不上蒐集。於是如果我堅持處理/加工每一份心中冒出來的情感,我可能耗掉所有能量並累死在書桌前面,然後其他的事情都不用做了,

由於當時生活中的第一優先要務無疑是通過國家考試而非當個賦詞說愁的文藝青年,所以警覺到自己可能會因為陷入情感抒發的爬格子遊戲而影響念書進度之後,我就開始有意識地關閉(shut down)自己的敏感雷達,而這個刻意降低敏感度的習慣,也隨著臨床工作效率追求效率的需求以及扮演的角色越來越多而變得越來越顯著,我也不再沒事拿起日記本記下內心的小小OS ──

「想太多有什麼用?沒人 care 的,趕快把事情做完比較實在」
「多愁善感、纖細不是一個成熟男性應該有的形象,太過頭搞不好還會被瞧不起,還是藏起來吧」

(我真的會這樣跟自己講話)

一直以來也都沒什麼問題,直到我開始學習攝影。



如果你平常有在閱讀文學或看攝影作品,一定會認同好的 ── 不一定偉大、有名,但就是讓人難忘、一再回味 ── 作品共同的特徵就是能勾起觀者的情感,無論是開心、難過、緊張、驚懼或憤怒。這類作品未必有很紮實的結構、構圖,但背後的動人故事總是凌駕於精緻的詞藻堆疊和冷冰冰的相機參數。

而我發現,自己創作不出這種東西,因為我對好多事情都無感,而且幫他們貼了很多標籤:

「不就是一朵花而已嘛,有什麼好拍的」

「台北市的大樓都髒髒的,當然不像日本京都的市容隨便一拍都是好照片」

可當看到張傑曦紀則宇醫師賴小路這些攝影師的作品,我才發現自己雖然跟他們活在同一片夏天有雷雨、冬天有寒流的台北天空下,但他們能發現平凡中的美麗的那雙眼睛確實長在鼻子兩側,而我的?早已經不知道掉落在哪一天疾走回家的柏油路上。

「要成為攝影師,你得從走路走得很慢開始」── 攝影師張雍

這句話深深敲了我一大悶棍,就像工藤新一在第一集被黑衣人從後面襲擊後毫無抵抗之力。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成為了一個什麼都帶有終點的人 ── 走路是為了抵達下一個目的地、拿起相機是為了把女友拍好讓他高興、定時回家是為了讓父母放心、吃飯是為了不餓肚子 ── 不是說有目的不好,而是我好像鮮少體會到從這些日常事務中汨流出的溫情和樂趣,反應到攝影上,拍的「好不好看」讓我忘了把跟模特的關係擺在第一順位,於是我的拍照節奏變得緊湊、更多的匆促取代享受拍照過程的喜悅。也因此,我在自己的照片中看不到張傑曦的作品裡的那種互動感 ── 一個我夢寐以求,卻因為自己的追求效率/功利主義而不自覺往外推的東西。



最好笑莫過於我 1 月參加 Sony 辦的攝影工作坊時,會對於未能入選老師精選的作品分享而耿耿於懷(公布得獎作品時我內心的砰砰聲到現在還聽得很清楚)。奇怪,我當初學攝影是為了讓自己開心、有個抒發情緒的管道,然後把身邊的人拍好看讓他們也開心。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會開始計較自己拍的東西跟別人比起來怎麼樣?才不過拿起相機一年的時間,我功利主義的思維慣性已經滲透進這個得來不易的興趣?難道在剝皮寮和好友掃街一整個下午的樂趣,不及作品落選的「遺憾」?我被自己嚇到了,像一隻第一次照鏡子的小貓,懷疑眼前的到底是不是自己。

回到一開始學弟的問題 ──

「敏感的人會不會不適合當醫生?」

以前的我可能會建議他練習跟病人保持心理上的距離,但現在的我或許會更鼓勵她在擁抱對方的脆弱時,透過理解、管理自己的極限,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強壯而溫暖的個體,進而擁有比專業知識更強大的影響力。許多乍看之下「沒有用」的情感其實正是連結人際關係的鎖匙,但過於重視目的和效率讓我變得麻木而不自知,甚至害怕去展現內心的脆弱,這樣的我,是不可能讓人不可能覺得溫暖的。

「打開所有感官去感知的後果, 是容易受傷的,卻也容易發現溫暖。」── 【謝謝你走進我的景深】 蔡傑曦

高敏感的天賦可能讓我們年紀小的時候多花很多時間重建內心自洽,但我認為如果發展得當,一定會比自詡為理性、效率、嚴謹的人生活和人際關係上多一份溫暖和層次。就像紅酒一樣,越能夠吸收不同土壤裡的礦物質,就越能散發出獨特的香氣和風味,雖然不可能人人喜歡,但總會遇到有共鳴的藏家。理性與感性、堅毅和纖細,這些看似並立衝突的特質,越能調適得當而非為其所控,我想也是一種成長吧。

「如果你的作品不再有人按讚,你還會繼續創作嗎?」

2018年,29歲的1月的冬天,我重新開始學習閱讀自己的內心,只為自己,不為讚和回應數,不為 SEO、不為第二人生、也不為影響力去擁抱這個世界,請大家持續包容我、提醒、鼓勵我,謝謝,感恩。